2015年8月26日 星期三

觀眾的電影?編劇的電影?導演的電影?-《刺客聶隱娘》座談會暨電影預賞會觀後感

作者按:此文寫於2015/08/23 ,預賞會電影看完的當天,先發表於個人臉書,今天才轉貼於此。附記之。

今天(8/23)承蒙一位大德的善心,我得到去參與楊照主持與朱天文、許芳宜的電影座談會以及下午的電影預賞會的票。一方面感謝大德的贈票,我應該要有所表示,另一方面,也怕自己看完之後的心得感想隨風而逝,辜負了經典的電影,所以趕著寫下了這篇心得。(不好意思,因為擔心侵權的關係,我不貼海報,又希望圖文相符,只好把貼過了的入場卷照再貼一次了。) 

但首先,這是一篇觀後心得,不是影評,所以用字並不求精確。內容有些劇透,所以不建議看電影前先看,不過,因為寫得粗淺,所以先看應該也沒差。(打預防針的概念) 下這樣的標題,是因為今天在座談會中,朱天文主要陳述的一件事即是:她作為編劇群中的一位,也很可能是很重要的一位,她編出來的劇本,雖然在事前與導演反覆溝通並作足了整體背後的百分之兩百或三百的準備,在演員演出並被手攝影拍攝之後,到了導演進到剪輯室後,所剪出來的卻完全是屬於導演一個人的東西了。作為編劇的她也只能徒呼負負,卻無能為力。楊照還因此說她和許芳宜是侯導剪輯電影成品下的苦主受害者,不然她們會是金馬獎最佳劇本與最佳女配角的得主。由此,我在這裡分出了屬於編劇的電影和屬於導演的電影。同時,朱天文也提到侯導一直強調不想拍大眾類型的、好萊塢類型的電影。因此我再分出一種屬於以觀眾需求為主要導向的電影。

所以,我所謂觀眾的電影指的是使用對觀眾最方便有利的敘事手法,容易看出故事脈絡因果,情節的舖展快速而緊湊,鏡頭快速轉換,對各種吸引觀眾視線的手法都進行有效的運用;編劇的電影指的是從文學敘事的角度著手進行的敘事,朱天文認為她在編劇時主要的脈絡是因果關係以及轉折語句這些情節結構模式,這也是劇本文寫重要的寫作基本方式;而導演的電影指的則是導演從個人視角對整部電影進行剪裁的角度,依許芳宜所說的,就是透過導演的眼,能通得過去,留得下來,並且被導演所重新結構起來的,具體呈現在戲院中的電影。(朱天文說,侯導每次拍完,都認為這部電影會是能賣錢的電影,也就是說,在主觀上,侯導並不認為自己所剪出來的導演的電影與觀眾所想要看的電影之間,會有很大的差距。)

先從故事情節的角度談起。基本上這是侯導的聶隱娘,不是唐傳奇。所以看這部電影,應該要先去看唐傳奇,但又不能根據唐傳奇來看這電影。雖然人物大致相同,但人物關係改變了,很多部分也都跟著改變了。

隱娘跟著道姑的原因改變了,是電影中很重要的一個人物個性因素,也是整部電影裡很重要的一個點。原著是被擄走的,電影是有原因地被送走。因為這個原因,隱娘有了她的悲哀;因為這個原因,隱娘和家人的關係產生變化;因為這個原因,隱娘與田季安發生了關係;因為這個原因,隱娘對田季安有了殺與不殺之間的矛盾情結。所以這個原因的改變或出現,是很重要的。 

朱天文提到對於殺的原因的探究,確是牽動情節佈局的重要線索。類型電影或小說中,殺手殺人不見得需要理由,個人情仇是常見的。在電影中,朱天文原本希望能為人物的行為動機找到更深層的理由,但她認為在目前的版本中看不到這些編劇們在背後做的工作。我認為,當然還是可以看出這條線的重要性的。隱娘的幾次殺與不殺,有些原著有,有些沒有。原著有提到隱娘受命去殺大僚,但因看到大僚與愛子而遲疑了。在原著中,隱娘只是遲疑,但終究是殺了。在電影中,則明確沒殺,至少沒看到殺的畫面。電影主要放在隱娘受命殺田季安這條線上,但隱娘在殺大僚這件事上既已開了個口,有了不殺的前例,當我們看到隱娘數次出現在田季安的宮中卻遲不下手,我們的心裡其實已隱然有了隱娘終究會不殺的結論。問題在,隱娘為什麼寧逆師命而不殺?她自己的說法是田氏子幼,若殺了他會出現大亂。道姑要求他去殺田氏,其原因應該是符合編劇原本設定的殺人原因的探究-以暴止暴。而他的回應卻也是在這個點上。殺了田季安會造成社會動亂,無法達到以暴止暴的目的,反而帶來戰禍,這從俠義的角度來解釋他的不殺。電影的敘述舖陳中讓我們有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隱娘對於家人與田氏的感情發展上。

有人提過隱娘作為殺手,重要的是對獵物的觀察。但殺手的觀察是要冷眼旁觀,隱娘卻多次出手相救。她救了自己的父親,這是家人的情感,沒問題。(不過,這裡完全沒交待隱娘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她為什麼要救胡姬?是因為胡姬說過:「我替隱娘不值。」嗎?我認為,是的。這從隱娘所提到她師父彈琴時所引用的青鸞故事,拉出了隱娘深刻孤獨而卻尋求知音或同類的急切心情。所以當胡姬表現出對隱娘的同理心(不是同情心)時,隱娘應該會大受震撼。 

朱天文在座談會中提到她的編劇思維是以因果關係和轉折關係作為主要思考路線,這是一般以換喻(句子的前後文字關係)為主要思維的小說與散文的結構方式,也是我們一般看電影時習以為常的敘事方式。但侯孝賢在剪片子時,以另一種句子的結構模式為主軸,即詩性的隱喻結構。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隱娘在很短的時間(前後兩個場景),跨越了不同的空間,去解救了兩組不同的人,而且解決了兩個難題。隱娘在這兩個地方出現,都完全沒交待前因,可以說是詩性敘事(捨棄因果關係為架構,而以隱喻軸為敘事主軸)的表現,這兩件事堆疊出隱娘身為刺客但仗義行俠的實際行為。也可以說,隱娘實際上實現了唐代版的超級英雄,在任何需要她出現的時空都可以及時出手相救。 

但故事仍然有很多線索不明確或沒交待!這點在上午的座談會裡有提到!很可能是因為被導演剪掉了!田季安的元配田元氏想辦法去毒害殺害田的其他姬妾,這點可以明顯歸結為宮廷內室之間的鬥爭,這沒問題。但田元氏手底下的巫師為什麼要派人去刺殺那些被外放的家臣?這點我想不通!也暫時沒看到答案。(在維基百科裡,寫到田元氏就是精精兒,為鞏固元家的勢力,所以暗中從事這些破壞的行為。如果是如此,我認為⋯⋯精精兒載著面具,根本看不出是誰。她與隱娘交手後,面具破掉,但觀眾看不到她是誰,理論上,她的臉上應該有傷痕,但我們也無從得知,因為後面就沒有她的戲了。要能知道這部分,真的有點困難。也或者是我看得不夠詳細,下次再仔細一點看。) 

再來談人物角色的部分。我個人認為只有2個全人和2個半人有真正的戲份。舒淇、張震、謝欣穎(胡姬,半個)、周韻(田元氏,半個)。其他人在來去之間都不是很清楚,面目也不具體或深刻,談不上人物性格或角色面目。 

磨鏡兒(妻夫木聰),來得突然,去算很自然啦!但或許符合武俠人物啦!來無影去無踪,除了磨鏡,我們對他一無所知。 

田元氏,或許本來有機會刻畫出一個深宮怨婦的形象,但目前的版本裡,看不出來,或者應該說,張力還不夠,有那麼點開端,但沒有開展。身為元配,又是政治婚姻的犠牲者,她其實與隱娘有著類似的悲情,或許她才是隱娘所要尋找的同類呢? 

隱娘(舒淇),很贊!內斂的情感,表情卻也能帶出從小被作為工具人存在的悲哀。據朱天文在座談會上所說的,目前的版本是第三剪,是以隱娘為主軸所剪出來的版本。看起來確實如此。隱娘的離家,如前所述是很重要的因,很重要的點。為情傷而離家,又被訓練為一個殺人機器,情緒的轉換本身就是個大難題。回家面對家人,如何重新接受與被接受,在隱娘與家人身上都是難題。聶鋒在電影中雖然沒有很多表現,隱娘救了他之後,在農舍中治傷餵藥的一幕,畫面中看著女兒餵父親喝藥,聽到的是屋子外面享受著天倫著樂的村民們的笑談聲。畫面中的父女想必思潮翻騰、百感交集。 

隱娘是殺手,殺手是不露情感的,所以舒淇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很冷的表情。不過,仍然彈以看到舒淇深刻表現內斂的情感部分。餵藥的部分,是親情的表現。她看著田季安與胡姬,是愛情的情現(如果有的話)。她怎麼去表現殺手也是有血有肉的?看她受傷被磨鏡少年治療時的表情表現。(舒淇是主線,可討論太多,先暫時寫到這些。) 

田季安(張震),可表現的部分其實有限,但還都能將藩鎮的跋扈之情與對家人的關愛之心,表現出來。當發現田元氏的陰謀時,那種無可奈何的憤怒,可以看。 

公主和道姑原本設定是兩個人,是一對雙胞胎,但又似乎是一個人。教隱娘劍術的是道姑,但彈琴的是公主,隱娘卻說道姑公主教她彈琴。一是二,二是一。不管是道姑或公主,在目前的版本看來是很淡的,戲份不多,可表現的也少,不過許芳宜的表演算很到位了。堅毅的表情也很可看,可惜了缺少戲份。 

其三談畫面審美與場景調度的部分。確實很多畫面看起來是靜止的,或許去當風景攝影會更好,對於學初學攝影的我來說,這麼多美麗的風景照,簡直是部風景攝影範例大全了。另外,我個人很喜歡道姑在崖上,隱娘去拜別的那場戲。那個場景,那個風雲,那麼自然又那麼美,而且,因為是自然的,所以⋯⋯沒有第二次機會了。整個劇組要能掌握到那個時機點,真是不容易。 

早上的座談會。朱天文談了不少,編劇與導演之間的角色對立問題,很值得討論影視與文字文學之間的異同。第三位觀眾提到的,希望能把目前被剪掉的那些再撿回來。楊照的回應是必然的。其實,這樣的問法就已經觸犯了藝術家的基本立場。藝術品之中是沒有垃圾的。這裡的垃圾指的不只是觀眾認為的垃圾,更是對這位藝術家而言,對他所認可的這件藝術作品而言,任何多餘一點點的東西都包含在內。所以許芳宜所提到的「要能通過他的眼」的東西,其實就是這樣的東西。若是讓任何一點多餘的東西經過了他的眼而沒被去除,要嘛是藝術家的眼失效了-那他就不再是藝術家了,而那件作品也不是藝術品了。要嘛是他經過重新的結構再創作的一件新的藝術品,但這必須要是由藝術家本身經由自己的眼與心靈自發性地產生出來的。絕對不會是,也不應該是因應觀眾或他人或商業需求而製造出來的「作品」。 

以上是我個人粗淺的觀後感,不是影評。很多地方也沒看清楚,需要等電影正式上映再去看第二次(以上),或許有些看法會改變也說不定。